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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夜归人-看见-20200503

小编 |

各位小耳朵,我的朋友们:

我是“都市夜归人”主播,张羽弦。

都说”闻声识人”很高兴今天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和你们在线上见面。
关于第一次见面给你们带来怎样的感受、分享怎样的故事,我思考了很久。

在我节目前的片头里,我说我想带你们在这里看清世界,做回自己、找灵魂那团火。
穷竟该给你们留下怎样的第一印象呢?
直到我看向了窗外——
现在已经是五月了。最近气温很高,街上的人都穿了短袖,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的映照下,他们皮肤的颜色一块一块的。
夜晚又可以像白昼一样明亮了。
可我知道,中国、乃至世界上依然有很多人的夜晚像远古时代的那样是漆黑一片的,依然有很岁人忙碌在医院、街头、乃至各种地方做着抗争。

所以今天,作为看清世界的第一步,我想与你们聊聊疫情。
说起疫情,除了那些教字、那些报告、那些鼓舞人心的句子,我所能想到的最直击人心的文字,就是柴静看见中那篇关于非典的报道。

今天,就让我在这里把其中寥寥数段分享给你们,来自柴静,《那个湿热的跳动就是活着》。

1.

“疫情公布由五天一次改为一天一次;取消五一长假;北京市确诊三百三十九例,疑似病例四百零二人。”四月二日的新闻发布会后,恐惧“嗡”一声像马蜂群样散开,叮住了人群。
系统嘎吱响了几声后迅疾启动,开始对疑似病人大规模隔离。海淀卫生院的女医生第一次穿隔离服,穿了一半又去拎一只桶。拎着那只桶她好像忘了要干什么,拿着空的小红桶在原地转来转去。我问她怎么了,她嘴里念叨着:“我小孩才一岁,我小孩才一岁。”
医生都是跑上车的,我们也只好跟着跑,镜头抖得像灾难片。“趁着天亮,快!快!”他们喊。
上了车,他们都不说话,手腕一直弯着向后反扣,系口罩。系好了,过一会儿,松开,再系,系得更紧一点。车开到中国农业大学宿舍楼底下,之前有病人住过这里,两个穿墨蓝西装的物业在等着接应,看见一大车全副武装的人下来都傻了。医生给他们手里塞了口罩:“戴上。”他们木然着,以绝对服从的姿态戴上,一人戴两个蓝口罩,压在一起。其中那个胖子,不知道从哪找了一个白色护土帽戴着,有一种让人恐惧的滑稽。
病人的房间在二楼,防疫消毒人员上了楼,没有敲门,先拿喷雾器往门上喷,声音很大。房里的人打开门,看见一群通身雪白的人,一声尖叫,“吃”给关上了。门被叩了几下,从里头瑟缩地打开,雾器化人先进去,印花格子被子上,墙上张曼玉的画像上,粉红色兔子.–过氧之酸的雾体漫天飘落下来,掉进桌上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桶里。
后来我发现,人在那样的状况下,通常不是哭或者抗拒。一个女生隔着桌子,茫然地把一张火车票递给我:“我今天下午回家的票….能给我退了么?”我不知怎么办,把票接过来,又放在桌上。
临走的时候,她们本能地想跟着出来。门缓缓带上,我看见她们的脸重重地往下扯着,眼看就要哭出来。那个有一岁小孩的医生又走了进去,安慰她们。我在门口等着她,她出来的时候大概知道我想问她什么,说:“我也是母亲。
那时候我才能回答陈虻的问题——当一个人关心别人的时候,才会忘记自己。

2.

我们拍过的从人民医院转运的一部分病人,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佑安医院治疗,我们去采访时已经可以正式进病房拍摄了,一位大姐半躺在床上,看我蒙面进来的身形,边喘边笑:“中央台怎么派个小娃娃来了?”
我也笑:“把脸遮住就是显年轻。”
问她现在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她看外头:“要是好了,真想能放一次风筝。
小鹏的镜头,跟着她的视线摇出窗外。五月天,正是城春草木深。
出了门,我问主治的孟医生:“她情况怎么样?”女医生四十多岁,笑起来像春风,没直接答:“一个病人来了之后晚上从来不睡,总张眼睛坐着,怕睡着了就死了。再这么着就垮了。我说给我三天,我一定让你好。”
天塌地垮,人只能依靠人,平日生活里见不着、不注意的人。这个病区里的人,连带我们这几位蛮汉,看着孟医生的眼神,都带点孩子式的仰赖。告别时她对我说了句:“医生要让人活者,自己得有牺牲的准备。”
“你有么?”
“我有。”她为我们拉开了玻璃门。
在空地上收拾家伙的时候,天贺拿只小DV,突然问我:“你害怕非典吗?”
“我不怕它,我憎恨它。”我掉头就走。
从医院出来,五月玫瑰色的晚霞里,看着湿黑的老榆树,心想,树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晚上用小音箱听钢琴,这东西怎么能这么好听呢?走在路上,对破烂房子都多看两眼。
干完活,无处可去,我们几个到北海坐着,架鸟的、下棋钓鱼的、踢毽子的、吃爆肚的…都没了,四下无人,大湖荒凉,热闹的市井之地难得闻到这青腥野蛮的潮气。远远听见琴声,顺声望、只一位穿蓝布衫的老人,坐在斑驳剥落的朱红亭子里,膝上一块灰布,对着湖拉胡琴,琴声有千灾万劫里的一点从容。我们听了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

3.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医院,因为心里一直没放下那个叫“天井”的地方。四月二十二号,我在那里看到病;人从头到尾盖着白布推出来。两天之后,我们的车又经过那里。这个有八十五年历史的三级甲等医院刚刚宣布整体隔离。
黄色的隔离线之后,有三个护士,坐在空空荡荡的台阶上。她们手里拿着蓝色护士帽,长长的头发刚洗过,在下午的太阳底下晒着。相互也不说话,就是坐着,偶尔用手梳一下搭在胸前的头发。
车在医院门口停了十分钟,小鹏远远地拿DV对着她们。
人类与非典最大也最艰苦的一场遭遇战就发生在这里。从四月五号开始,陆续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括九十三位医护人员,有将近一半的科室被污染。门诊大楼北侧的急诊科是当时疫情最重的地方,天井就在这里。我不明白这家医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感染,但我知道应该跟上次拍转运的那二十九个人有关系,我得知道这是为什么。没人要我做这个节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么多,心里就剩了一个念头,我必须知道。
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陈虻说的“欲望”。
采访中,急诊科主任朱继红告诉我,当时这十九个病人都是非奥病人,世界卫生组织检在的时候,他们曾被装在教护车上在北京城里转。
九年后,再看二〇〇三年对他的采访,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这个是沉痛。我用了很长时间说服他接受采访。我说:“你不用作什么结论,只要描述你看到、听到、感觉到的,就可以了。”

在电话里,他沉默了一下说:“回忆太痛苦了。”
“是,”我说,“但痛苦也是一种清洗,是对牺牲的人的告慰。”

4.

如果我坐在演播室里,我会问他“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但站在那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木然柔顺的绝望,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捏着,吸不上气来——和他的同事也沤在里面。人民医院有九十三名医护人员感染非典,急诊科六十二人中二十四人感染,两位医生殉职。
我想起转运当天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只穿着普通的蓝色外科手术服。当我在胸科医院战战就兢地穿着全套隔离服进病房,回到急救中心要消毒四十分钟,身边的人紧张得橡胶手套里全湿了的时候,这些医生护士,在天井里守着二十几位病人,连最基本的隔离服都没有。我问他那几天是什么状态,他说:“我很多天没有照过镜子,后来发现,胡子全白了。”

朱继红带我去看留观室改成的SARS病房,我只看到几间普通的病房,迟疑地问他:“你们的清洁区、污染区呢2”他指了指地上:“只能在这儿两一相线。”

我不能相信,问了一句:“那你们怎么区分清洁区和污染区?”朱维红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举起手,在胸口指了一下:“在这儿。”
我问:“你们靠什么防护?”
他面无表情,说:“我们靠精神防护。”

5.

五月二十七日,急诊科的护士王晶去世。
丈夫给我念妻子的手机短信。
第一条是: “窗前的花儿开了,我会好起来的。”
他不能探视妻子,只能每天站在地坛医院门口,进不去,就在世界上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
她写:“回去吧,你不能倒下,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再下来,她开始知道自己不好了,在短信里交代着存折的密码。最后一条,她要他系上红腰带:“本命年,你要平安。”
他一边恸哭一边念,我的眼泪也满脸地流。小鹏瞪我一眼,做记者哪能这样呢?可是我没办法。
他没有告诉孩子。女儿大宝才六岁,细软的短发,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卧室门上贴了张条子:“妈妈爱我,我爱妈妈。”
我问她为什么贴在门上,她不说话。我说:“你是想让妈妈-一回来就看见,是吗?”她点点头。临走的时候,她坐在床上叠幸运星,说装满整瓶子妈妈就回来了。我在黯淡的光线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她叠,大圆口玻璃瓶里面已经装了三分之一。她叠得很慢,叠完-个不是扔进去,而是把手放进罐子里,把这一粒小心地搁在最上层。我看着,想找句话说,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心里“轰”一下:她已经知道妈妈去世了,她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难过。
出来后,车开在二环上,满天鸟黑的云压着城,暴雨马上就要下来。一车的人,谁也不说话。

6.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但只不过隐约地感到怪异,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我觉得自己只是大系统里的一粒小螺丝,一切自会正常运转我只是瞥到了一点点异样,但我没有接到指令,这不是我节目的任务我觉得转过头很快就会忘记。
然后我就忘掉了。
我做的节目播出后,有同行说:“你们在制造恐慌。”当时我身边坐着时任《财经》杂志主编的胡舒立,她说:“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轻慢。

7.

节目都播完了。金杯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谁也没有散的意思,我们打算就这么工作下去,张洁说:“你想去哪儿?’’我说无所谓,去哪儿都行。
回到酒店,收拾东西回家,小音箱里放着音乐,站在高楼的窗口,看着空无一人的北京。看了一会儿,我回身把耳机扣在头上,拿头巾用力一绑,把音乐开到最大。如果当时有人看到这一墓,可能会认为我疯了,因为那根本不算舞蹈,那只是人的身体在极度紧张后的随意屈张,音乐就像是谁站在万仞之上,在风暴中呐喊。
我闭着眼睛张着手脚,胡乱旋转,受过伤的左脚踝磕在桌腿上。疼像刀一样插进来。人在那种快意的痛苦里毛发直竖,电子乐里失真的人声像在金属上凶狠地刮刺,绳索突然全都绷断了、我睁开眼,像一只重获自由的小兽,久久地凝视着这个新的世界。

在今天与大家分享故事,是因为在灾难面前,真正能够冲在疫情一线,“苟利国家生死以”的只是少部分,平凡如我们,连生活的囹圄也不能脱开。不过我希望你们能够从中看到些什么,想起些什么。希望我们不要忘记任何一场苦难。

我是张羽弦,我们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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