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重庆，我在北京上班，这个月趁着端午节放假，没事干，就回家了。
半夜1点到家，打开门，父母都在等我。我爸拉着我过去抽烟，让我坐着一起聊会儿。我爸抽完一根，还想抽第二根，被我妈一把抢过来制止了。我妈说，睡了睡了，有什么明天再聊。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把app一个个点开刷新一遍。最后实在无聊，随手点开了陌陌。
因为太久没用，匹配的对象里有男也有女。往下拉了没两个，吓得我一下坐了起来。
这他妈不是我爸吗？
头像是他的照片，网名是他的真名，签名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我爸可真土啊。
第二个念头是，卧槽我爸会不会也刷到我啊。
第三个念头是，卧槽我爸上陌陌干嘛啊？
交朋友？寻求真爱？约炮？答案是哪个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我爸我妈早就没爱了。前些年我爸因为生意上的焦虑，对我妈冷漠。慢慢我妈也失望了，觉得我爸没钱没爱，我爸醒悟也来不及了。
前两年，我曾跟我爸吵过一次架。其实自从我成人以后，我就几乎没有再跟父母吵过架了。我懂事了，不管他们唠叨或是讲错，我都尽可能地保持耐心与尊重。但那次，我爸实在不讲道理，我在外面玩，他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我没接到，他就在家摔东西，说我没意思，白眼狼。我说你才没意思，我不想跟你说。
我跟我爸冷战了一天，我妈悄悄咪咪过来劝我，叫我别跟我爸计较，说他生意上不顺，就这臭脾气，别理他。
第二天我爸给我发来一条信息，说：儿子，也许我老了，对很多事都伤感。你母亲除了和我聊一些你的情况外，对我再无话可说。我知道她烦我，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两三年了，我知道我和她已无多少共同语言，正如她所说的：剩下的就只有亲情。所以很苦闷，也请你理解我。
我记得我当时啪啦啪啦说了一大堆话，让我爸开心一点，对于他们的婚姻，我只字未提。父母二人的事，我自觉我不该干涉。
我叹口气，关掉陌陌，睡了。
第二天，我出门跟朋友喝酒。走之前，我妈站在门口送我，接了个电话，说，好好好，你们三个等我，我一会儿就来，今天一定要把上次的钱赢回来。我爸坐在沙发上，一边打欢乐斗地主，一边抽烟。我说我走了，他说好，注意安全。
吃晚饭的时候，我跟朋友喝酒，我跟他说我在陌陌上刷到了我爸，他听完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说，卧槽，你爸这么大年纪的人还用陌陌啊，能找到吗？
我没来由地生气了，我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我爸用陌陌怎么了，他当然能找到。
他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那你妈怎么办？
我脱口而出：我妈早就不爱我爸了。
也许是酒的劲头开始上来了，说完这句我开始想哭。我不在乎父母的婚姻，我只希望他们各自能过得开心。但我知道我爸不开心，真的很不开心。
像我妈吧，我很少担心她。她朋友多，爱打麻将，喜欢名牌衣服和包包，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凑。平时不会没事可干，我攒钱给她买个包包，她就能开心半年。
而我爸呢，这些都不爱。他永远顶着个白花花的平头，听的都是二十年前的歌。
他只会打打欢乐斗地主，每天免费赠送的欢乐豆输完了就不知所措。我在淘宝上花钱给他买过100万欢乐豆，让他慢慢打，输完了我再给他充。只见过几千欢乐豆的我爸吓坏了，说这么多，我怎么能打得完。
他一开始还只在新手场里徘徊，输赢也不过几千豆，过一天他进了富豪场，打了一天就输完了。当我随口问他还有多少豆的时候，他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看着我，他说输完了。我摆一摆手，说，嗨呀，我再给你买就是了，很便宜。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要，说是太浪费。
我都不想到他如何应对退休后的漫长岁月。又喝了一会儿，我说我走了，我回去陪陪我爸。
回家后，我看见我爸在沙发上看世界杯，仍旧对着那个烟灰缸，烟头就要塞满了。
我陪他看了一会儿世界杯，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他带我去看球，我说我记得。每次回家他都跟我聊小时候的事，总爱回忆过去是人老去的表现。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到比赛结束，球也没怎么认真看。
当晚睡觉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爸垂垂老矣，被淹没在人海里，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去往应许之地。我们都上车了，我爸一个人在站在下面望着我们，温柔又悲伤地说，你们去未来吧，我就不去了。
凌晨7点，我从睡梦中醒来，脸上有泪。我睡醒的第一件事，是一把抓起身旁的手机，打开陌陌。我修改了自己的所有信息，永久卸载了陌陌。我希望我爸之前没有刷到我，之后也刷不到我。不然以我爸的性格，刷到我肯定会吓到，我不想剥夺他这一丝的慰藉。
我想我能给我爸的快乐其实很少很少。我给他买欢乐豆他不要，我劝他多打麻将多跟朋友喝酒他不要，我要给他买衣服他不要，我劝他出去旅游他也不要。有时候我陪他抽烟聊聊天他会开心，但我不可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哄他开心，给我时间和金钱我也做不到。我没法复活他惨淡的爱情，也充实不了他日渐孤单的人生。我只能给他打打钱（他也不要），在他病了老了的时候给他照顾，支持他所有的决定（如果他有决定的话）。
卸载陌陌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爸的资料，他显得那么的笨拙。他渴望一份真心，但这是个套路的世界。这里有人拿别人的照片虚构身份，有人跟你聊了半天只是想卖茶叶给你，还有人看起来动了感情，其实只是想骗钱……我想正如幼时我爸放我去闯荡，在背后默默守护着我一般，我也要默默守护着他。若他遇到真爱，我为他开心；若他被骗感情骗钱，我为他兜底；若他喜欢此道，我给他推荐更多的软件，探探、积目，那上面有更好看的女生……
我纳闷，为什么看人长大是一件幸福的事，看人变老怎么就这么悲伤呢？
我又在家待了一天，坐飞机回了北京。走时我爸又唠叨我两句，我妈则在一边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他都知道。我说，没事，让爸爸说。
我走了，留下一句话，爸妈，你们也开开心心的哈。
我希望吧，若有天年轻人们在社交软件上刷到了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和妇女，不要嘲讽他们油腻、空虚、为老不尊。他们可能是老来不开心的父母，他们跟不上时代的车轮了，但还想被尊重，被需要，被爱被倾听。他们很笨拙，但他们很真诚。
他们也应该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寻求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优雅而体面地老去。
（本故事不属虚构，但取材来自于多人，我爸我妈看了千万不要自我代入。愿你们越来越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