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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夜归人-意难平-20200616

杨皓宇 |

我对意难平最早的理解来源于《红楼梦》的那句: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说的是宝玉娶了宝钗,却终究忘不了世外仙姝林黛玉。所以我理解的意难平就是对已失去的、不能再拥有的东西的遗憾、哀伤之情。

意难平,想必就是宝黛的爱情了。

彼时言笑晏晏,妙目流转,不言而喻千言万语;此时错拜堂前,冷月葬魂,生死两隔情债难还。

叹过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私奔,“恩爱两不离”却因负心只剩叹息;惋过陆游唐婉旧园相逢不相认,东风狂恶半生离索;亦哀过东坡王弗梦魂归孤冢“十年生死两茫茫”。

情也罢,思也罢,在无情的时光长河中终会淡去,只剩那一份擦肩而过的遗憾紧攥着人的心弦。

但《红楼梦》就是那样,当阅过一篇《孔雀东南飞》,奏过一曲《梁祝》,背下一首《长恨歌》,当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平淡看过儿女情思时,我看到了他们二人,为他们泪湿鲛帕。那是一场盛大的悲剧。主题却只有两个字:“错过”。

错过啊,错过,是错了,还是过了?若我说,则是二者兼有:若错了,则过去了,无法回头;若过了,则追根溯源,终究还有错。

错过错过,大错特错。

既为知己,何不畅言?

宝玉无心仕途,贾府上下唯黛玉懂他,她不同于袭人、宝钗一般,好语相劝,便是因为她最懂他。

不禁想到张爱玲《爱》的结尾: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所谓默契,不过如此。不过是斜着醉眼问一声:“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不过是替作一首五律掷在脚前,不过是芙蓉诔后词句推敲,不过是半旧的白帕上书三首绝句领得的会心一笑。

便只有他,因潇湘子稿潸然而泣;便只有她,晓得怡红公子心中何意。

古人云:“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可古人仍云:“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本有千言万语,却相顾无语,却相看泪眼,却碍于场合人物无法吐露。凤姐巧笑着插科打诨,宝钗微笑着有意无意的打搅,或者是众多姐妹一起的笑闹,纵其心中几多真情,却只能随大家一起客套顽笑。

伯牙绝弦为知己,世间之人方悟知音难觅,叹“弦断有谁听”;而对于宝黛,口中所谓“对牛弹琴”,实则互为知音。

可叹,即为知己,何不畅言?

若仅为蓝红颜,则事已至此便止,便没有其他。偏生银钱债好偿,风月债难还,情种非宝玉为谁?情深者非黛玉为谁?

既已情深,为何不成?

她恼他不珍惜亲手制的香囊,伸手便铰却发现他将她前手制的贴身而佩;她恹恹歪坐无趣,他编故事打趣;她生气他冷淡自己,他好言好语柔声相劝;他披风未罩,她替他仔细戴上又好好端详;她赶写字帖,只有她细致仿出了他的小楷字体;他被杖打卧床,她心疼之至落泪哽声。

一时牙尖嘴利,一时维护纵容,一时温柔体贴,都只为心中放了宝玉一人,情之所系,乃心之所动;一时疯癫痴顽,一时泪湿衣襟,一时抚膺长叹,都只是为仅在意黛玉一人,情之所痴,乃心之所许。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谓“人生自是有情痴”,所谓“直教生死相许”,情深如骨,不过这般。否则,怎有宝玉听了紫鹃的顽笑疯癫憨傻,怎有黛玉梦中见宝玉负心撕心裂肺?

“宝玉半晌,忽然大笑道:‘凭任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清风舞鹧鸪。’”

宝玉虽是情种,即便连愿望都是让天下女儿为他而哭,却只专情于一人。世俗之锢,父母之命,改得了婚姻,却改不了心,就像第一眼的对视,便注定了结局。水止珠沉,生命到了尽头,但情没有,“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二人心迹袒露无遗。本已以为,情事了却,可终是有人被瞒着娶了别人,有人在音乐声中泪尽而亡。

可叹,既已情深,为何不成?

若仅是情事虚化,心意难成,到此人们也是感叹一句“何来情深,奈何缘浅”罢了。缘浅,缘浅吗?

既有前缘,为何不遂?

他是补天的顽石,被名为赤霞宫神瑛侍者;她是灵河岸的绎珠仙草,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幻化人形。一同下世为人,仙草要偿尽一生之泪。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木石前缘,便是到了人间,也会有人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也会有人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到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金配玉,金玉良缘,不过是今生才被提起的故事,而木石前盟却更温柔缠绵,无关乎他人的看法,只是心意相通的朴实本真,更具有心灵的契合,更有宿命的意味。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宿命,一个多么美好的名词,不是你会怎样,而是你本该这样,由天定下,该如何,就是如何。可最后的最后,就像一场梦一样,所有的谶语都灵验,“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缘,何为缘?难道只有情缘是缘?前生之缘为何不是缘?

可叹,既有前缘,为何不遂?

为何啊?可“情”字当头,又如何解释得清?

我总不愿意看后四十回,每次看都会控制不住情绪,每次看都会对这个不知名的续者恨之入骨。可事情就是那样,也没有比这个更恰当的结尾,一过便是阴阳两隔。

红楼梦啊,红楼梦,红楼一梦,梦醒黄粱,是一场盛大的悲剧,舞台是荣宁二府的离合悲欢与人情冷暖。

宝黛二人的结局也是那样,不过是悲剧的小小一角,痛却那么真,那么深。

既为知己,何不畅言?封建家族的礼数,旁人的眼光,如何畅言?

既已情深,为何不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情深似海,如何能成?

既有前缘,为何不遂?还泪便仅仅仅是还泪,又有何情?

大千世界不过是匆匆过客,造化弄人,如何遂愿?如何?

而我,更缘把这些归结为单独二字,名曰“错过”。

所谓“错过”,正是要先有遇见,微笑着看着彼此擦肩而过,心如刀割。看着彼此的背影消失,没有去追,也没有胆量去追,时间还在溜走,生命仍在流逝,活下去了却也只能假装伤疤不痛,溘然长逝却是抱恨而亡。

时光疗伤,却也伤人,芙蕖满池之季,桃花零落之际,焉知宝玉能否对此泪垂?常人都会黯然销魂,更不用说那多情种子,定然睹物思人,触景伤情,顿足长泣深悔当初。

草木无情,不解凡忧;公子多情,遗恨终天。

可,错过了便是错过,又能如何?落红成泥,手中流沙,无药之症,绝望与此没有太大区别,天命如此。这便是悲剧,入骨之悲。

从前,我会笑黛玉的情深,宝玉的痴情:情深不寿,痴情易狂。可最终,寿则多辱,薄情不痴,我渐渐发现,对于他们二人,错过,竟是最好的结局,即便会留下深深的遗憾,可遗憾也是一种美。

于是想到了纳兰,想到康熙的评价:“真乃明珠家事也!”,容若与宝玉,何其相似!影影绰绰的少年情事,别人眼中最完美的妻子,记住他仅是因为才华横世,却不是因为权相之子。

满目山河空念远,青衫泪尽声声叹,融化得了冰山,唤不回已逝之人,看梨花满地,零落成雪。

这是他,亦是他,在“错过”的悲剧中难以自拔的情种。一生恰如三月花,猜得到开始,却因为错过而没有结局。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不得解脱?无人答。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错过,便只是错过,但如若珍惜过,便不会悔。

在一场场错过中,我们终会明白。

你特别心仪一块从没吃过的蛋糕,它看起来很特别很好吃,但是你没钱买,于是你省吃俭用希望省点钱买它,一月后你终于拿着钱去那家蛋糕店买它可销售告诉你该品类已下架,但他们推出了更特别更好吃的新品而且价格也更优惠,它什么都好但就是不能代替那个你省了一个月的钱就想尝一口的蛋糕,于是你不情愿地捧回了那款新品蛋糕。

即使吃到发腻,那天晚上梦里的你依然牵挂那块已经下架的蛋糕。

对我来说,便是——求而不得,念而无望。

我本身性格就是偏执、固执那一类的,喜欢的东西却得不到,爱的人却无法拥有,最是意难平。

夜晚的时候,会无法入睡,略显焦躁,心里空洞的可怕,甚至会觉得呼吸不畅,这些都是身体表现出来的外在,然而真正最痛苦的却是内心,因为不能倾泄,也不能改变。

总结起来,最根本的源头都来自于我对未来的无望。我不能通过任何方式去改变,因为有些东西已经成了最绝望的现实。改变不了,努力也无济于事。

明知道不能过分在意,明知道无法改变,明知道该洒脱一点,可就是无法过自己心底里那一关,不能不在意,潇洒不了。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如何平了自己的意。

就像自己呕心沥血付出了所有,转眼却是一场空,攒着一口气使出浑身解数,却打在了棉花上。

“尘世啊,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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